上海城市更新报告⑤ 老建筑魅力重塑与品质提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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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阴路历史风貌保护区,是上海12个市级历史风貌保护区之一。“里弄小巷石库门、梧桐树下小洋房”,在这片面积约129公顷的区域里,保存着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石库门里弄、花园洋房、公寓等多种类型建筑,被誉为海派民居建筑的“露天博物馆”。
众多革命旧址遗址也汇聚于此,形成丰富的红色资源。周恩来、鲁迅、陈延年、赵世炎、瞿秋白、郭沫若等一大批名人,都留下了工作生活的足迹。如今,“1927·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”、木刻讲习所旧址等重现当年风貌,绵绵诉说着过往与今朝的故事。
老建筑、老街区是城市记忆的物质留存,是人民群众的乡愁见证,是城市内涵、品质、特色的重要标志,具有不可再生的宝贵价值。
探讨老建筑的保护与更新,位于虹口的山阴路历史风貌区,尤其是山阴路沿线的各类民宅,当是典型代表。
山阴路并不长,只有651米。它初建于1911年,原名施高塔路,一开始就被定位为住宅区。从夏末到深秋,梧桐树叶绿了又黄,我们一次次“荡”过山阴路,两侧的建筑群落着实让人着迷——
老恒丰里是早期石库门里弄,有弧形和三角形门头,郭沫若曾在这里开办群益书店;新恒丰里是独立成套的公寓住宅,双坡屋顶带着尖形老虎窗。同样是新式里弄,鲁迅与茅盾住过的大陆新村有漂亮的红砖红瓦,淞云别墅、留青小筑带有西班牙风格,对面的东照里则是仿日式三层住宅,弄堂口挂着瞿秋白旧居的木牌…
山阴路自有它的沉着气质与摩登风雅。不过,当我们走进那些弄堂深处、如今有人居住的老房子里,也实际看到了不少困境:厨卫公用的窘迫,渗水溢污的无奈,“螺蛳壳里”的局促。
隽永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属性,迫切的人民安居需求,都是山阴路保护修缮与改造更新的意义所在。
2022年,山阴路沿线启动大面积修缮工程,优秀历史建筑、里弄房子整体焕新后,重现历史风华。“1927·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”、木刻讲习所旧址,以及正在建设的“鲁迅存书室”…一处处老建筑在“修旧如旧”中融合现代功能,化身市民游客喜爱的文化地标,同时也成为周边百姓的社区会客厅。
梧桐树下旧里弄,是上海人记忆深处的海派印象;住在里面的“72家房客”,是历史车轮留下的时代印记。新时代,历史风貌保护与人民城市发展需求,怎样有机结合?空间载体的活化利用,有哪些路径值得探索?在本期上海城市更新报告中,请您跟随我们走进其中。
图说:长春公寓的居民抱着刚晒完的被子回家,厚重的历史感与强烈的生活气息在这里并存
“优秀历史建筑”“文物保护单位”“鲁迅故居”“茅盾旧居”…短短一条山阴路,留下多少历史名人的印记,从每条弄堂口的挂牌数量,可见一斑。
红砖红瓦的大陆新村,是这条梧桐小路最引人注目的亮色。这是鲁迅生前最后的寓所。在这里居住的三年半时间,他先后编辑了七本杂文集,同瞿秋白建立了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”的肝胆之谊,也在这里写下“无穷的远方,无数的人们,都和我有关”。如今,鲁迅故居每天吸引众多参观者,人多时,常常要排队到马路上。
山阴路又氤氲着老上海的烟火气。街角埋头修鞋的小皮匠,脚边牌子上写着“5元起步,立等可取”,时不时与路过的居民熟稔问候:“王阿姨最近身体好(口+伐)?”万寿斋总是生意兴隆,大家夹紧胳膊挤在长桌上,只为一口热气腾腾的小笼。不远处的光头生煎同样物美价廉,端两客到隔壁面馆坐下,与陌生人拼桌,也不影响味蕾的满足。
文化积淀,人间烟火,铺成了山阴路的底色。而两旁的弄堂里,有许多居民已经栖居了几十年。有人说,“已经住惯了,老房子养人”;也有人因为“百岁老宅”的种种“老年病”,愈发感到局促不便。
图说:邱娇丹(左)与周成丰是一对夫妻,他们选择定居山阴路,并在这里经营一间茶室
拧开老旧的铜把手,邱娇丹点亮手机的电筒功能,走上狭窄昏暗的木质楼梯。楼道灯在厨房内,如果忘记打开,上下楼梯时,她就需要用手机照明。“咚,咚,咚”,高跟鞋踩在楼梯地板上,发出声响。邱娇丹喜欢这种声音。
邱娇丹与丈夫周成丰,在上海生活了11年。几个月前,她与丈夫孩子搬进大陆新村旁边的淞云别墅,租住在二楼。“虽然一楼公用厨房有些乱,但二楼层高比较好,不压抑。窗户造型也很好看,是铁制的。”这是痴迷老物件的她,第一眼就相中的房子。
飞速签完合同,没两天,邱娇丹就搬了过去。每天从阳台向外望去,眼前是绿意葱茏的爬藤植物,耳边是邻居弹响的悦耳钢琴声,一切都让她心旷神怡。
然而,“诗与远方”固然美好,“眼前的苟且”却同样存在。例如,厨房是几户人家共同使用的,没安装抽油烟机。烧饭时,楼道里弥漫的都是油烟味。“邻居今天吃什么,一闻就知道。”邱娇丹说,尤其是烧鱼烧虾时,“烟火气”里沾染不少腥味,着实有些呛人。“就算我们想买油烟机,其他邻居不装,也没用的呀。”
让她更不适应的,是与邻居共用卫生间。“特别是每天早上,要上班的、要送孩子上学的,都挤在一起,真不方便。”
“厨卫共用,是我们这里最大的无奈。五六户人家合用一个厨房,两三户人家合用一个卫生间…这在山阴路的老弄堂太普遍了。”山一居民区党总支书记陈荣庆直言,“每天都要与陌生人抢同一个厕所坑位,这种滋味可想而知。若遇到一些不讲究卫生习惯的租客,那就更难受了。”
陈荣庆已经在山阴路历史风貌区生活了一辈子,既是社区工作者,也是实际居住者。60多年来,他见多了老房子深处的酸甜苦辣。
“老房子都轮流经历过修缮,这对房屋的保护、居民生活的改善,确实起到了推动作用,但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厨卫共用的生活格局。”陈荣庆回忆,十几年前房屋修缮时,居民们会热情地买点心塞给工程队,叮嘱他们要修得好一点,“而现在这样的一种情况少了”。
虹口区房管局相关负责人和记者说,原本里弄类房子设计,都是一个门洞一户人家独用。但因为历史原因,实际每个门洞有居民5—7户,大大超出原设计承载户数。“这不仅造成房子的超负荷使用,加速了房屋老化,也造成了部分房屋的厨卫设施短缺。”
负责人坦言,要实施成套改造很难。“一方面,成套改造需要增量空间,比如加层或扩建,但这样一来,这些优秀历史建筑就无法维持原有风貌肌理;另一方面,这些建筑内部往往存在较多的保护部位,也对空间的再分割造成了困难。”
“72家房客”频繁使用同一个厨卫空间,日常的摩擦难以避免。通过修缮等方法改善环境之外,居委干部、弄堂自治委员会等,成为化解矛盾的关键力量。
山二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徐萍,常备一把尺。“厨房间太小,有时哪户人家占地方多了,哪怕只有一点点,居民们都会发生争执。我们就拿着尺,帮他们一厘米一厘米地量。”
让徐萍印象很深的是,有一名新住户搬进老宅,“凭感觉”安装了一个漂亮的新水槽,比原有范围明显大了一圈。邻居老住户看到后大怒,两人互不相让,一直闹到居委会。徐萍认真查看房本,同他们商量厨房公共区域划分,弄堂自治委员会的“老法师”们也纷纷站出来协调。邻居两人终于达成共识——沿窗户一分为二,新水槽拆除后重新安装,这才解决了矛盾。
相比新用户,住久了的居民都已习惯了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。在有限的空间里,他们与左邻右舍商量出许多空间划分方法,以至于格局相同的老宅,每一个门洞,构造都不一样。现实所迫,种种“空间魔法”,闪烁着民间智慧。
陈荣庆的家,就是这里面之一。“我住的房子,本来一楼人家可以到三楼晒衣服,三楼人家可以到一楼烧饭,厨卫全都是公用的。”后来,家住二楼的陈荣庆想了个法子:晒台归三楼独用,厨房空间就由一楼、二楼平分。地方很小,捉襟见肘,却也总算有点“麻雀虽小、五脏俱全”的意味了。
恒丰里的石库门建筑,有前后两扇门。一些居民商量好,一楼人家用前门,二楼三楼人家用后门楼梯,尽可能减小对彼此的生活干扰。
山阴路的许多老房子,都有百年之久。人到耄耋,已显龙钟老态;对房屋来说,亦是如此。
78岁的居民许美丽,就住在留青小筑弄堂口。从1982年嫁过来至今,她在山阴路住了40多年。平时烧饭,住3楼的她要来回爬68格楼梯,后来索性在房间里搭了个电磁炉。
“房子肯定是越来越旧了,没有很好的方法的,总有不方便的地方。”许美丽说,砖木结构的老房子,总是有白蚁。“很怪,有时门窗关紧,开了空调,居然还有白蚁飞进屋,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。”
房屋大修之前,卫生条件差的时候,蟑螂甚至老鼠窜来窜去。许美丽说,有邻居养了猫,却一只老鼠也没有抓着,只听对方佯骂——死猫,就知道吃东西!
恼人的生物,还算小事;碰到漏水、溢污、墙体开裂等房屋“老年病”,那更叫人头疼。
许美丽带记者走上二楼亭子间,这里曾经因渗水导致墙皮发霉起翘。修东西的人追查原因后发现,原来问题出在底楼天井里:落水管被落叶等杂物堵住了,满溢的水在楼顶蓄积,楼上就遭了殃。
在里弄房屋修缮以前,一到下雨天就担惊受怕的,不仅有居民,还有居委干部。“说起来有点不好听,其实我们周围每个居委干部,以前都通过下水道。”徐萍和记者说,那些管道毕竟老旧了,以前经常堵住,污水漫溢。有时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居民,走过积水时也要“跳河浜”,他们都要揪起心来,捏一把汗。
家住长春路上沙逊群楼的荣荷珠一家,也经常被污水“欺负”。“之前水管口径小,脏水总要泛出来,有时甚至漫过脚背,地上一塌糊涂。”说到过去,72岁的荣荷珠声音有些哽咽,“为避免马桶堵塞,我们准备了一个大水桶,有时候一天要浇6桶水”。
这次修缮征求居民们的意见,荣荷珠提出了需求。施工负责人的回答,让她定下心来——
2022年起,山阴路历史风貌保护区21处优秀历史建筑、27处里弄房屋陆续启动大面积修缮工程,涉及屋面翻修、外墙整修、道路翻修、厨卫公共部位改造等项目,惠及居民约1.5万人。除了大规模修缮外,还有日常的维护保养、更新利用、环境提升…
我们在采访中发现,房屋修缮不单单是一门“技术活”。在修旧如旧、维护风貌的同时,怎样尽可能满足人民的生活需求、彰显城市温度,甚至探索综合治理新范式?这考验着城市更新的“绣花功夫”。
一开始,住在里头的居民王秀玉还有点后知后觉,“没感觉到斜,就是墙面有点开裂”;而经常走街串巷的居委会干部、前来调研的人大代表已经发现异样:“这排房子好像有点‘驼背’了!”
经过专业勘查,确认这片外墙受长期风化、自然沉降等影响,发生了倾斜。虹口区主管部门、四川北路街道相关职能部门等多方协同,围绕修缮意愿、具体方案等开展多轮意见征询,启动应急抢修。
这排房屋的公房产权隶属虹房集团,由上海川北物业有限公司代为管理。川北物业工程部工作人员和记者说:“这一些房屋原本都是砖木结构,最终由专业机构定下的修缮方案是:用钢筋、钢丝网包裹墙面,将房子整个撑住。”除了加固墙体,川北街道、虹房集团等考虑到居民实际生活情况,决定将室内吊顶、地板翻新、公共厨房改建等也加入到这次工程中。
但问题也随之产生:修缮期间,部分居民需要转移,如何安置?家具需要搬离,谁来帮忙挪动?山一居委主任刘艳说,为此,居委会干部、志愿者、施工方等都做了大量工作。“我们帮助独居老人找了底楼短租房,为临近高考的学生安排了学校周边安静的临时住所。志愿者们帮忙搬场,居委会提供场地,物件都用油布打包放好…”
10月,王秀玉带着记者走进她焕然一新的家。楼梯半腰处的墙面上,有一块约碗口粗的钢筋,浅浅凸出墙面。“它是这次新加的,房子更牢固结实了。”王秀玉说,钢筋的其余部分都被藏进了墙面、天花板吊顶里,不影响生活与美观。
“这次相当于帮我们里里外外都重新装修过了。”王秀玉高兴地一一介绍,厨房与卫生间新铺了瓷砖、地砖,室内安装了复合地板,防水重做、水管换新,完全解决了以前的渗水问题。而大修后最让她欣喜的,是终于能用淋浴器洗上热水澡了。“以前我都是烧了水端到厕所擦身,这次我们自己出材料费,请施工队帮忙接了水管。这本来不在修缮范围内,但他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…”她笑道,“洗澡很舒服呀!”
除了里弄房子整体修缮外,更换门窗、调整锁头等日常的“小修小补”也少不了。在山阴路这一带,川北物业的“马师傅”可谓无人不晓。有什么物件要修,大家都习惯找他。
“马师傅”名叫马家乐,是一名木匠。他的工作室大约10平方米,一张木制工作台占据了大半个空间,马师傅用上海话称之为“作凳”。桌面堆满各式各样的刨子、凿刀、锤子,许多工具看起来相似,其实各有功能:有的能刨出雨水槽,有的用来雕琢装饰花纹…“作凳”背后,不同木材靠墙堆放,还有正修了一半的木窗。
对于历史建筑,马师傅有一套自己的“修缮法”——划线、打眼、开绳,再小心拼接…他坚持使用榫卯工艺,像对待工艺品一样精细制作。“我们不用一点钉子与胶水,因为钉子碰到雨水后很容易腐烂,肯定是榫卯结构更好。”
马师傅说,居民每天开关的木头门窗是损坏率最高的物件。而最费功夫的,当数修地板。“老房子的地板,掀起来底下有70厘米左右深的空间,我们叫它‘地笼地板’,每次都要把地板拆下来,人钻进去修。”马师傅说,有些木头看起来外表完好,但掀开一看,里面已经腐烂了,“所以修地板都习惯上午就开工,生怕工期拖到第二天,影响居民正常生活”。
这两年,马师傅已经退休,但还是放不下手头的工作,经常带着团队同事在里弄巡查房屋安全风险隐患。“我刚学木工时,师傅就告诉我,做这一行脏、累、烦琐。等我真正工作后,发现确实如此。”马师傅也有些担忧,“以前我们团队有几十人,现在退休的退休、离职的离职,而愿意学习木工手艺的年轻人慢慢的变少了。”
四川北路、山阴路、甜爱路街角,去年开放的“1927·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”(以下简称“内山书局”)已是炙手可热的文化新地标。但可能许多人不知道,这座书局楼上还住着20户人家。
王明明的家,就在店招上方。“住老房子的人有不少盼征收,我反而看中这里不能拆。我在山阴路附近住惯了,不想去郊区,就想离孩子近一点。”这位73岁的老人笑眯眯地推开窗,“他们都说,我这间屋子视野最开阔,是‘景观房’。”
去年,随着内山书局的焕新,其所在的千爱里也做了整体修缮。“窗户重新做过了,窗框周围还贴上了鹅卵石,恢复老底子。”王明明和弄堂里的老人聊天时,一些更年长的居民告诉他,原先外墙就是这一个模样。
“其实光是内山书局这一栋楼里,房屋产权性质就五花八门。”山二居民区书记徐萍坦言,一开始部分居民认为修缮改建工程对生活造成了困扰而心有顾虑,“我们挨家挨户走访,听取他们的诉求,协调施工时间,在修缮过程中还为居民解决了漏水等‘旧疾’,最终获得了认可。”
上海明悦建筑规划设计事务所负责内山书局、木刻讲习所等项目的设计修缮。总设计师沈晓明和记者说,原本散乱在建筑外立面的是晾衣架、空调外机、雨篷等。在设计过程中,沈晓明团队与居民不断沟通,不会单纯为了“外墙好看”而罔顾居民的实际生活需求,将这些物件统统拆除,而是在恢复、维护历史风貌的同时,更巧妙地融入现代功能——空调外机统一移位到里弄另一侧;配合拱形窗户,雨篷也设计为拱形,规制统一;雨篷下有固定的晾衣杆,窗户两边还有伸缩式晾衣架,平时收拢起来并不起眼,要晒被子等大物件时则可放下杆子、向外展开…
木刻讲习所旧址所在的沙逊群楼,也有居民居住。沈晓明回忆,修缮前,楼梯间自行车东一辆西一辆,大门口是密密麻麻的管线。“如今,管线做了局部落地,楼栋前的小院子经过重新整理后,成为居民小憩的花园,一旁还增设了自行车车棚与非机动车充电装置。”
沈晓明认为,历史建筑的修缮也好、文化项目的建设也好,都应与老百姓切身利益相结合。“与老百姓讲清楚,这是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,同时又能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,那么老百姓也是愿意支持的。”
在沈晓明看来,上海的历史建筑分为以下几类:第一界面历史建筑,位于城市道路沿街面,这是人们在快速交通中不用下车就能看到的城市景观;第二界面历史建筑,位于河流、广场、绿化等公共空间周边,人们在漫步、停留、休憩中感受城市风貌;第三界面历史建筑,是街巷弄院等内部环境。“内山书局就属于第一界面。因此,在建筑修缮的同时,还需要对环境做综合整治提升。”沈晓明说。
四川北路街道管理办主任吴戬向记者展示了一张老照片,这是内山书局修缮前的模样:书店门口、街角处竖立着好几根电线杆,各单位的电箱、指示牌等林林总总,看起来颇为杂乱。“通过区房管局、公安、街道等多部门通力合作,现在焕然一新。修一栋建筑的同时,也完成了对一个街口环境的综合提升。”
四川北路街道党工委副书记、办事处主任沈嗣全说,在里弄修缮过程中,既要注重保持原有建筑风貌,又要提升居住生活质量。“建成了,还要管。针对里弄房子木结构、出入人员较多的情况,我们配置了喷淋、水喉等消防设施,还统一更新了弄口电子门禁、机动车道闸、数字化监控设施等。”
红砖黛瓦,绿植葱茏,家家门口都有盆栽花卉…百年弄堂恒丰里,不仅建筑重新焕发活力,环境也变得宜人可亲。
“哦,您是鲁迅?久仰大名。我知道您从广州来到上海,但是我不认识您,线年,鲁迅初遇内山完造时的这番对话,如今在内山书局的墙面上可见,就在楼梯口最显眼处。“书局还在装修时,许多人就趴在窗户上读这两句话,每天都有人追问何时开业。”内山书局总设计师沈晓明说。
内山书局、木刻讲习所、鲁迅存书室…一处处原本或闲置或零散的空间,被重新“打开”,吸引不少年轻人、运营者入驻。以鲁迅精神文化为核心,有的叠加多元业态,有的成为社区会客厅。“大先生”的足迹被一一点亮,一条蜿蜒的“鲁迅小道”为城市更新注入带着历史感的活力。
1927年,鲁迅定居上海后不久,便成为寓所附近的内山书店的常客。有人统计,鲁迅曾500多次来到内山书店,购入1000多本书籍,友人代购的书籍更是不计其数。他经常来店里买书、会客,参与文化沙龙,组织木刻讲习和展览。鲁迅与内山的深厚友谊,也在这里生根发芽。
如今的内山书局,由内山书店旧址、前新华书店山阴路店和周围空间贯通后修缮改造而成,上下3层,将原来仅100余平方米的内山书店,扩展为800余平方米。书局的不同空间,分别以鲁迅文集为名。
推开书局的门,近百年前的场景在各种设计细节中被原样复刻,一系列历史“彩蛋”给人以满满的沉浸感——
门后衣架挂着一条红色围巾,那是萧红的标志性打扮,萧红、萧军正是在内山书店第一次见到鲁迅。走进店堂,有一张四方桌,周围摆放着一圈藤椅,其中一把是鲁迅专用,与历史照片中的一模一样。在二楼读者阅读区,长桌上摊开放着《北斗》的那张座位,写着“丁玲留座”。书架前的梯子,周海婴常攀附其上,看大人们交谈。还有绿灯罩台灯、白瓷烟灰缸、木刻肖像版画、《朝花》《奔流》等杂志期刊、邮戳与美浓纸…曾经出现在相关记载里的种种物件,伸手可触。
“我们把提到内山书局的所有相关史料全都翻找了出来,在桌上堆起厚厚一摞。”沈晓明说,“因为真实才有力量,才会吸引人们走进其中。”
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室内,周身被书本环绕,不远处有鲜花缤纷,鼻尖有咖啡香气…石藤咖啡的环境十分舒适。咖啡店合伙人徐海军说,咖啡店与书局联营,看重的是相互引流,形成叠加效应。石藤咖啡也结合书局气质,尝试有创新特色的文化输出,比如推出限定特调咖啡“朝花夕拾”“社戏”,广受好评。“山阴路老建筑多、老年人多,尤其在工作日,不少衣着考究的中老年人喜欢来这里坐一坐,点一杯咖啡,和朋友聊聊天,或者一个人安静地看书、看风景。这或许也是一种独特的上海气质。”徐海军感慨。
而引入花店的想法与内山完造有关,因为内山完造的夫人是一位爱花之人,《鲁迅日记》中曾有“内山夫人来,邀广平同往长春路看插花展览会”的记载。因紧邻甜爱路,每到情人节、七夕等节日,花店内必然“爆单”,所有店员帮着一起加班,运营已远超预期。
内山书局虽然承载着厚重的历史,但整个运营团队十分年轻,他们大多具有海外留学背景,各有专长,能独立策划文化沙龙,也能设计文创产品。90后店长王文彦曾在日本留学,是内山书局最早“入伙”的员工。
“大家可以进来看书,也可以会客、喝茶、吃点心,探讨社会话题,走的时候顺手带点小杂货、小零食…”在他看来,内山书局更像一个多元的文化活动空间,给来到这里的人以精神滋养。一如当年的内山书店。
如何与内山书局楼上约20户居民相处,也是运营者需要做的“功课”。王文彦说,时不时就有意想不到的插曲。“一个月前,书店后仓库突然‘下雨’,房顶的灯因为漏电直接爆了。百年老建筑最怕的就是进水,幸好店员及时有效地发现并上楼提醒,原来是楼上住户忘关水龙头,导致公共水池里的水一直漫到楼下。所幸,书籍没有受损。”“还有一次,书店的空调外机噪声干扰到了邻居,引来投诉。我们立刻着手安装上了隔音设备。”
王文彦坦言,书店“嵌入”社区,日常发生一些小摩擦在所难免。“关键是我们做好应对,拿出处理问题的态度。渐渐地,我们也和这些邻居形成了良好的互动,他们也时不时愿意走进来看看、坐坐。”
吸引居民们走进来看看、坐坐的,不止是书而已。开业一年,内山书局举办的讲座、团建、展览等各类活动不下百场,尤其是先后两期举办的“大先生的会客厅”讲座,每一场都座无虚席。
四川北路街道社区党建办主任杨梅杰和记者说,在老城区公共空间存在限制的情况下,内山书局就像一个聚合点,把不同的人群聚集在一起,也聚集起了对鲁迅先生的热爱。它也是社区的会客厅,在这里,人们以书会友,通过思想碰撞、情感交流,凝聚社区温度。
在离内山书局不远的沙逊群楼,有一处鲁迅先生的木刻讲习所旧址。改造前,它的二楼室内空间是余庆坊居委会办公室,底层空置,开放性有限。后来,一楼成了木刻讲习所资料陈列馆,二楼居委会内部空间被改为社区会客厅,撤掉传统办公工位,只保留共享工位,居民有了更多公共空间。
“这是我们基层工作改革和创新的一种探索。”余庆坊居民区党总支书记齐虹说,居委会干部在二楼社区会客厅开放式办公,与社区居民“零距离”沟通。这里还融入了“一网通办”相关服务,居民在家门口就能轻松解决办事需求,和谐社区关系更上了一个台阶。
上周,在长山路与溧阳路的转角处,一排脚手架被拆除,标志着鲁迅存书室旧址的修缮改造工程已接近尾声,底楼店铺也不再被遮挡。溪湖灵隐茶馆的店主周成丰、邱娇丹夫妇收下了悬挂多日的“正常经营”标牌,将店面打扫一新。
夫妻俩盘下这间店的理由很简单。邱娇丹说:“经过溧阳路,好像有一种莫名的‘磁场’深深吸引着我,也是一种缘分吧。”后来她才知道,原来吸引自己的“磁场”来自于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积淀。茶馆背后,就藏着鲁迅存书室旧址。
在鲁迅存书室修缮的这一段时间里,茶馆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。“一开始我们并不太乐意,因为我们茶馆的内部装修在3月份刚刚完成,还没营业多久,外面就搭起了脚手架。”邱娇丹说,“后来街道负责人拿着设计图纸给我们看,一下子就觉得生意可以暂时抛开,我们愿意去支持。”
“有一天,师傅在修缮墙面的时候,外墙一块砖掉了下来,就这样,我们与工程队认识了。”周成丰饶有兴致地将这次经历称为“一砖之缘”。后来,存书室修缮工程现场负责人毛正海有了空就到茶馆坐坐,与夫妻俩讨论施工进展:“木材叫老杨松,我们特意从苏州找来的。”“填缝勾缝都要到位。”“木窗木门就是当年的模样。”…茶馆在修缮中卸下了铝合金窗户,重新装上木质门窗,邱娇丹还跑了好几家旧货店,淘来一把与之相称的黄铜锁。“每天看着存书室一点点露出真容,相信之后这里也会成为新的打卡地。”周成丰说,民间传统文化就需要更好地传承发扬,希望更多年轻人能看到当年的模样。
“鲁迅先生的精神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矿山,我们大家都希望在这些公共空间里,和大家一起回顾鲁迅先生的创作生涯和每一个人生重要阶段,走入先生的精神腹地。”杨梅杰说。
伴随着木刻讲习所、内山书局、鲁迅存书室的先后加入,1600余米“鲁迅小道”关键节点日臻完善,形态也慢慢变得丰富。山阴路历史风貌保护区这批老建筑活化利用的典型案例,持续提升城区文化品质,成为凸显虹口“文化三地”的一抹亮色。
4阅读老房子的人今年3月印发的《上海市城市更新行动方案(2023—2025年)》提出,要重点开展城市更新六大行动。推进山阴路风貌保护区城市更新等项目,正是“历史风貌魅力重塑行动”的目标任务之一。在保护中做好更新、在更新中更好保护,山阴路历史风貌区已作出一些探索。而未来的路,还很长。
建筑具有历史性、文献性,当我们看一栋建筑,看到的不仅是它的外观,更要通过它看到历史的样子,看到不同历史阶段下,不同文化背景、宗教信仰的人生活、使用的痕迹,这也是我们常说的“建筑可阅读”。
建筑也具有时代性,透过建筑,我们正真看到的是时代的变迁。有人说,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。上海作为近代中国现代化起步最早、程度最高的城市,是整个中国现代化发展最重要的坐标。今天的上海仍有许多正在使用中的历史建筑,它们兼具功能性与文化价值,使用好、活化好历史保护建筑,也是今天我们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重要使命。
我们要把历史建筑的更新保护提升到文化保护的高度。如果从文化传承、建设的角度来理解,应该做的就不是一哄而上,把账做平。文化的东西应该在有了明确的观念和认知,有了缜密的研究之后慢慢做。
政府在改善民生过程中投入巨大资源,使历史建筑有了焕发新生的机会。因此,历史建筑至少要体现两个方面价值的总和,除了一般居住价值外,还应该有城市历史背景和文化保护的价值,文化价值的部分甚至应该高于使用价值。前者可以与市售住宅售价相对应,后者则可以与历史建筑保护基金相对应。
我们长期呼吁设立上海历史建筑保护基金,作为历史建筑交易房价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。保护基金可以按周边一般新建或二手房屋售价为参考,政府与开发商也可以分成获得基金收入,开发商能够得到保护的成本补偿和适当奖励,政府获得的基金能够适用于民生改造和更新保护工作。如果盲目地在历史建筑的更新改造中拉资本入伙,归根究底还是我们把历史建筑的价值看低了。
城市之所以迷人,不仅因为高楼大厦,它的历史背景和文化、风貌特征都是魅力所在。保护历史建筑也就是保护城市记忆的载体。希望能够通过我们的工作,尽可能地保留独属于上海的历史特色,这些历史特色是上海区别于其他城市最重要的特征,也是最重要的城市魅力。
山阴路历史背景和文化风貌区是上海居住类型最丰富的区域之一,也是城市烟火气最生动的场所,有着鲜明的历史特征和丰富的社区遗产,从万寿斋到光头生煎,都是生活图景最鲜活的展示。而这恰恰也正是城市更新的最大压力所在。过高的居住密度、相比来说较低的居住品质,面对这样的居住类历史遗产,如何更新?不仅是上海,也是世界上每个大都市都正在经历的难题。
我们要认识到,文化是城市更新发展中最不可或缺,也是最重要的要素。虹口,被称为“海派文化发祥地、先进文化策源地、文化名人聚集地”。山阴路恰好具备先天优势,可以以文化为基因,探索可持续更新的新模式。
讲好文化故事,深挖文化资源,山阴路历史风貌保护区可以与区域内大型公共文化设施,如鲁迅公园、虹口足球场等形成有机互动;更可以延伸到风貌区之外,跳出风貌区本身,与四川北路、北外滩虹口港、提篮桥等,连点成线,拉长整个文化岸线,打造文化类型更多元、文化体验更丰富、文化产业簇群更集聚、产业部类更完整的文化发展脉络。在区域整体谋划概念下,以文化为魂、风貌筑底,实现地区更新复兴,真正映现整个虹口“文化三地”的神韵、魅力和温度。
此外,风貌区内居住类历史建筑产权类型多样、情况复杂,也是制约保护更新实施推进的主要的因素之一。我们大家常常能够正常的看到,建筑使用权人没能力、也没有动力参与修缮和活化利用,而政府投入大多只能用于外立面和公共部位改善。
探索产权问题的解决路径,尤其需要创新产权归集制度。其中需要指出的是,创新一种产权模式,从推出到实践再到反馈调整,都需要有完整的周期去验证市场的反应。在政策制定中需要从算“地块账”改为算“区域账”,从关注项目财务盈亏平衡到关注地区综合价值提升,在更大空间范围盘活空间资源。
历史文化资源具有稀缺性及不可再生性,在保护更新中更需要倍加爱护,一旦拆了就不可能再现。而城市更新是一项需要长期耕耘的工程,不宜太快,也不能急功近利,应该多试、多看,探索多种路径、多方法验证,多手段并用,才能实现城市更新与历史风貌“鱼与熊掌”兼得。
在City Walk风靡的当下,被誉为“魔都近代民居博物馆”的山阴路,在社交网络上十分“出圈”。许多人说,它是诗情画意与人间烟火的美妙融合,它穿越历史尘烟、历经谍战风云,如今在梧桐掩映间,静静绽放海派风华。
而这次采访,让我们正真看到了山阴路老房子里有些“骨感”的一面——受历史原因与客观条件限制,不少老宅已经超负荷使用,常有一个门洞里塞进几户人家的情况,产权复杂,居民实际生活也存在不少困难。为了改善居住条件,居民常常私自搭建卫生间、淋浴房等,这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影响到历史风貌的保护,却也关系到居民日常生活基本需求,目前修缮方式只能是弱化处理。
摆在人们眼前的,是一道“平衡”的难题:怎样既保留保护珍贵的历史建筑,又能够提升居民的生活品质?
相关部门做出一系列以人民为中心的探索。例如,启动大型修缮,使老房子的外立面、厨卫公用空间等焕然一新。又如,消除弄堂里的各类水斗等违建,美化环境,打造“三香弄堂”。再如,引入各方社会力量,深挖文化内涵,激活历史建筑的更新动力等。但毋庸置疑的是,对于厨卫公用等“根本矛盾”,目前还没有较好的处理方法。虽然已花费大力气修缮、维保,在相当一段时期内为居民纾解了困扰,但就部分百姓的实际期待而言,还有一定距离。
我们要像对待“老人”一样尊重和善待城市中的老建筑,以科学态度、绣花功夫做好保护与利用。历史风貌的保护更新、历史建筑的活化利用,不仅是山阴路、虹口区眼前的课题,也是上海乃至世界其他城市的“必答题”。
例如,上海已推出责任规划师、责任建筑师、责任评估师“三师联创”机制,山阴路-01更新单元正是试点之一。“三师联创”将形成合力,共同发挥专业团队的全流程统筹支撑作用,实现城市更新的整体性谋划、专业性策划、合理性评估、陪伴式服务。
又如,同样位于虹口区的百年里弄瑞康里,正在探索旧住房改造新模式。作为上海开展创新城市更新模式机制的第一个试点项目,瑞康里历史背景和文化风貌保护街坊将以置换腾退(货币化安置)、异地实物安置、回购原地建设房屋、回租原地建设房屋等四种安置方式,解决旧住房居住安全问题并改善居民居住条件。